2010年5月22日 星期六

誰要你的臭老鼠?

 
  第一個莊子寓言 






世界上最醜陋的聲音,可能是一種小型貓頭鷹的
叫聲。真很難想像的一種怪聲。任何人,只要聽過一
次,就再也不會忘記了。或者,出於好奇心,你會很
想聽多一次,但以後,就再也不想聽到。


故事發生在兩個人之間。一個是惠施,他是個有
名的智者。另一個是莊子,也名叫莊生。


有一次,智者惠施找到了一份好差事。他被聘請
出任王國的首相。他十分快樂。他想,一定是因為自
己的智慧,所以被選。但是,忽然傳來消息,莊子也
來到了他的王國。他很害怕,怕國王會拿莊子來替代
他。也是直到這一刻,他才了解,自己是確實及不上
莊子的。「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絕對不許這樣的
事情發生!」他下了搜捕令,大搜全國三天。


「找到了莊子,就把他帶來,或者立即殺掉!」

午夜,智者惠施已經上床,但睡不著。他的腦筋
停不了。忽然,他聽到一下怪聲:


「H-A-A-R-R-K----」


好像有鬼怪進了他的房間。而他的房間,外面是
有很多守衛的。他一下子滾下床,赫然發覺,他最怕
的莊子,竟就在床後的地上坐著!


他聲音顫抖:「是你嗎?莊子?」


「你搜捕了我多天,所以,我不如親自來一趟算
了。我想告訴你一個故事,你可願聽?」


「甚麼故事!」


「從前,有一隻小小貓頭鷹,很會發出怪聲,嚇走
其他小鳥。有一天,這貓頭鷹捉到了一頭老鼠,十分興
奮,也十分慌張。怕其他鳥會來搶。他看見一團黑影,
在地上掠過。那是一隻鳳凰在天上飛過的影子。他把死
鼠緊緊的按著,朝天空發出一聲怪叫:

『嚇!(H-A-A-R-R-K---)』

他想用怪聲,嚇走鳳凰。」

莊子說完,問惠施:「知道這意思嗎?」

「甚麼意思?」 

「那鳳凰怎會喜歡吃死老鼠的肉?
那鳳凰有天下間最好的食物,最美的甘泉。他
會來搶你的臭老鼠?你這樣大動作,是想用那
怪聲,嚇走鳳凰?」





附註:



貓頭鷹的怪聲,可能就是古文「嚇」字。中國人不
用拼音,在字和聲之間,只有直接的聯繫。每一個
字,都附同一個聲音。而這些聲音,是需要記熟的,
書上也沒有記載。有時,有的字,經歷了數代之後,
就不知道怎樣發音了。到底古音的「嚇」是怎樣發
聲的?可能,就跟貓頭鷹的叫聲,完全一樣。中國
南方的古音,「嚇」是很響亮的。有一次,作者在
動物園裡,偶然聽到一頭大鳥在厲聲高叫「嚇」
(H-A-A-R-R-K......)。聲音響亮,距離又近,
嚇了一跳。因此想到,這一聲,就是莊子筆下的那
一聲。



  附錄:

 

 原文刊在《莊子外篇第十七:秋水篇》(並非莊子

作品)

 

  惠子相梁, 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
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
莊子往見之 ,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鵷鶵,子知
之乎?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
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鶵過
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
我邪 ?」

腳的故事

第二個寓言   



 
 
 
 
 
  「為甚麼我有一百條腿」? 
 
 
  當蜈蚣離開獨腳獸的時候,心裡從
此就多了一個疙瘩了。蜈蚣本來是沒有
想過,為甚麼自己有這樣多腿的。
 
  「都是那天殺的獨腳怪物!」蜈蚣
仍是在憤憤不平。如果蜈蚣從來不曾遇
見那獨腳獸,該有多好。蜈蚣可以永遠
享受無知。「無知無累」,不是很多中國
人同樣羨慕的境界嗎?但此刻,蜈蚣已
經失去了無知的樂趣。蜈蚣的心裡,多
了一條刺。蜈蚣想了三天三夜,都想不
到,為甚麼自己的腿,要這樣多。
 
  更加使人不高興的是:原來,蜈蚣
是世間上,唯一曾經見過獨腳獸的生
物。再沒有其他生物,曾經見過臅腳獸
了。大家紛紛追問,到底獨腳獸是甚麼
模樣,蜈蚣就更覺得老大不高興。蜈蚣
覺得,真是倒了十輩子的霉,會遇上這
麼一隻怪物。蜈蚣已經想好了,以後,
絕對不再提這件事。甚麼是獨腳獸,獨
腳獸是怎樣的,獨腳獸只有一隻腳,怎
樣走路?諸如此類的問題,蜈蚣是絕對
不回的。蜈蚣悻悻然了。蜈蚣覺得,一
切的罪惡,全都是那獨腳獸帶來的。這
天殺的傢伙,累得蜈蚣失去了無知的樂
趣,簡直罪無可恕。
 
  只是,問題既然入心,就不可能忘
記了。真的,為甚麼自己要有一百條腿
呢?是不是太多了?
 
  思考是會使人疲倦的。蜈蚣想得累
了,就想回家睡覺。
 
  蜈蚣的家,在一棵枯樹的樹洞裡。
這枯樹,已經死去很久。枯樹的木,開
始腐敗了。蜈蚣就是喜歡這種腐敗的香
氣。蜈蚣一向覺得,世界一切,都是順
理成章,沒有問題的。如果再要問一問,
為甚麼自己喜歡這種腐敗的香味?就太
沒趣了。提問題,是世上最大的罪惡。
蜈蚣只知道,自己需要這棵枯樹,自己
需要這種腐敗,自己需要這種氣味。那
就夠了,還想甚麼!
 
  但是,今天總是有點不同。都是那
討厭而且無聊 透頂的獨腳獸!問甚麼
問題!如果獨腳獸沒有提出問 題,那
該多好!
 
   蜈蚣來到樹洞之前,還有三呎不
到,就感覺環境大大不同。蜈蚣感覺,
這種腐敗的香氣,已經變了。空氣中,
瀰漫著一種比腐敗更腐敗的氣息。到底
是甚麼氣味呢?
 
   蜈蚣忽然警惕起來。蜈蚣的一百
條腿,同時停止了動作。其實,那絕對
是不可以說是「同時」的。蜈蚣一向對
自己的動作自豪。蜈蚣的腦袋裡,只要
出現一個「停」的訊號,蜈蚣的一百條
腿,就一條接一條的,漸漸的,停住了。
這真是太美麗的慢動作鏡頭。每一條
腿,都比前面的腿慢了千份之一秒。一
條一條地,所有的腿疊起來,擱好在地
上,蜈蚣身上那重重的殼甲,平均負擔,
變得輕鬆極了。
 
  只有蜈蚣的鐵鉗子,在慢慢的張
開。其實,這鐵鉗子,也是蜈蚣的一條
腿,只不過,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已
經徵用作為攻擊武器了。
 
  只是,蜈蚣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
這橫行天下、威力無比的武器,在這樣
緊要的時刻,竟會變得毫無用處。
 
  蜈蚣緊張地看到,樹洞裡面,好像
有東西在動。 好像有一團影子,在自
己旋轉。那影子不絕的轉、轉, 忽然,
影子的前端從洞裡轉著伸出來了。
 
  咦,那是甚麼?是蚯蚓麼?
 
  蜈蚣的爸爸,當他還在世上的時
候,曾經教導過:要分別蚯蚓和一種很
像蚯蚓的鐵線蛇,是很容易的。只要看
看他們的動作,就知道。蚯蚓像一團肉,
總是想塞進甚麼洞裡那樣,總是塞、塞、
塞的。但鐵線蛇是硬的。鐵線蛇也不用
腳,就能在地上滑滑的溜動。小心不要
踩到鐵線蛇。鐵線蛇硬得好像鐵線一
樣,是踩不扁的。他會翻上來,咬你一
口。
 
  蜈蚣倒抽了一口涼氣。蜈蚣從沒有
試過,這樣近距離跟一條蛇對峙的。蛇
的嘴吧張開,那種比腐敗更腐敗的氣
息,正對著蜈蚣的臉噴發。
 
  蜈蚣想倒退。蜈蚣很想命令最後的
一雙腿發動,從尾巴開始後退,這樣,
就可以離開蛇遠一點。但是,在緊張之
中,這最後的一雙腿,卻不聽使喚。蜈
蚣忘記了:在蜈蚣的動作程式之中,是
沒有後退程式的。蜈蚣是永遠只識前進
的。到底,是蜈蚣真的沒有後退程式,
還是他此刻太過緊張,以至連怎樣後退
也忘記了?
 
  或者,蜈蚣之所以得救,也是因為
他不能後退。如果他稍一後退,蛇就會
撲上來了。到底蜈蚣是怎樣得救的呢?
 
 
 
 
  「為甚麼蛇沒有腳」?
 
 
   蛇和蜈蚣對峙,只是對峙了幾秒
鐘。對於蜈蚣來說,這幾秒,是一個世
紀那樣長。但蛇的心情不同。一來,蛇
剛剛找到了一個午睡的好地方,睡了一
個香甜的中午。二來,蛇也尚未肚餓。
蛇跟人有點不同。人是任何時候都想吃
的,但那蛇卻對眼前的蜈蚣,一點興趣
都沒有。蛇知道,這多爪多節的蟲,要
吃,也有點麻煩。蛇寧願吃鳥蛋,如果
好運,一隻小松鼠也不錯。何苦麻煩自
己呢?
 
   所以,蛇就把嘴巴合上,而且扭
過頭,準備出洞。蛇是以偏左一點的方
向出洞的。這樣,就剛好在蜈蚣的側旁
穿過。蛇一動,蜈蚣也同時動了。蜈蚣
看到蛇向左,自己就向右側轉。蜈蚣提
起了第一雙腿,跟著,以後的腿,就自
動了。蜈蚣和蛇,各自轉了一個美麗的
圓,竟又再一次在稍遠的地方對峙了。
 
  蜈蚣鼓起勇氣,對蛇「嗨」了一聲。
蛇也只是懶洋洋地看了蜈蚣一眼。就是
這一下目光接觸,使蜈蚣忽然靈感迸
發,蜈蚣覺得,所有的問題,都在眼前
的這一刻,可以得到解答。
 
  「請問,為甚麼你可以走得這樣美
麗?」
 
   從來,都沒有人誇讚蛇的。也許,
這是蛇自遠古以來所聽到的第一聲讚
嘆。所以,蛇就忽然之間高興了:「你
也走得很好嘛,看你的腿,排列得多麼
整齊。」
 
   「我的腿才沒有用,走在路上像
打鼓。像你這樣,連腳也不用,才是最
快的呢。為甚麼你不用腳呢?」
 
  蛇嘆息了一聲。蜈蚣驚覺起來,以
為說錯話,惹蛇生氣了。但是,蛇卻幽
幽的又嘆了一口氣:「我們這種地位低
微的生物,永遠都只能爬在地上,怎配
得起一雙尊貴的腳?」
 
  蜈蚣大表同情:「對呀,對呀。我
們永遠都只能寄居在陰暗的地方。」
 
  蛇一向都是孤獨慣的。蛇也從來沒
有跟甚麼其他生物談話。這一次,幾乎
是蛇的第一次。蛇索性就換了一個舒適
的位置,眼望著天空最遠最遠的地方,
一五一十,把作為一條蛇的所有辛酸,
都全部傾訴出來。說到最後,又說了一
句:「這些事情,你們蜈蚣是不會明白
的。」
 
  當蛇回過頭來,想看看蜈蚣的反應
時,那裡還有蜈蚣了?只有一條枯樹的
樹幹在陪著他說話。原來,蜈蚣趁蛇談
得興起,早己趁機溜走了。蜈蚣一邊還
在慶幸自己的急才,把蛇的注意力分散
了。一邊也在慶幸,自己總算比沒有腳
的蛇,高級一些。只是,無論如何,蛇
也覺得這是一場大大的侮辱。因此,蛇
也不高興了。
 
 
 
 
  「為甚麼溫柔的總是風」? 
 
  蜈蚣走了之後,蛇就更落漠了。這
世界上,蛇是沒有朋友的。其他生物見
到了蛇,都像見鬼一樣。從來沒有生物
跟蛇談話的。蜈蚣也許不知道,蛇已經
把蜈蚣視同知己。蛇會把財產分一半給
蜈蚣,如果蜈蚣遇見凶險,蛇也會拚命
保護。但蜈蚣走得太早了。
 
  也是蜈蚣走了之後,蛇才第一次注
意到,自己真是沒有腳的。蛇懶懶的離
開了枯樹,身體壓在泥土上。泥土裡佈
滿枯樹葉,還有個小小的水漥。蛇忽然
覺得,這一切都異常討厭。
 
  「我的腳,我的腳,我的腳在那
裡!」
 
  蛇不住扭動身軀,把身體扭得好像
一團亂繩,更把地上的枯葉和泥土,搞
得亂七八糟。這一場瘋狂的蛇舞,也不
知玩了多久。蛇舞得倦了。偶然抬起頭
來,看到遠方的樹巔上,好像有隻烏鴉,
正在陰沈沈看著自己。蛇生氣起來:「有
甚麼好看!」蛇像一枝箭那樣,逕直往
樹巔射上去。卻不料,那烏鴉把翼一張
開,三兩下,已經飛到另一棵樹上。只
剩下可憐的蛇,勾在一根樹枝上,好像
打鞦韆,卻無法飛往另一棵樹去。
 
  或者,我們從未曾見過一條憂鬱的
蛇。到底,憂鬱的蛇,會像是這樣的嗎?
蛇把一半尾巴,勾纏在樹枝上,就任由
自己吊著,一動不動。過度傷感的蛇,
已經把生死置諸度外,甚麼都不理了。
 
  風就是這時來到的。
 
  也許,風是一視同仁。所有的樹葉,
所有的枝杈,所有的花,所有的草,同
時抖了起來。
 
  又也許,風特別探訪的,是這一條
可憐的蛇。風在蛇的鱗片上撫過。雖然
蛇剛才在泥漿上玩過,但一點都沒有弄
髒。每一片,都好像珍珠。正在陽光下,
散發七色彩焰。
 
  或者是因為這些鱗片吧。風沒有像
吹過樹枝那樣,過去了便是過去了。風
好像被鱗片吸引,只是纏著蛇那吊著的
身體,轉了好一會,都沒有離開。
 
  從來沒有其他生物,曾經如此撫弄
蛇的身軀。
 
  蛇吃驚地睜開眼睛。是誰,如此溫
柔把我撫弄?但蛇很快又把眼睛閉上
了。或者,蛇是害怕了。蛇怕自己張開
的眼睛,把溫柔趕跑了。又或者,蛇寧
願相信這是一場夢。是誰在夢中,如此
溫柔纏上了我?
 
  蛇和風的對話,便是如此展開的。
 
  「朋友,你是風麼?」
 
  「如果我不是風,又是甚麼?」
 
  「如果你不是風,你也不會來找我
了。」
 
  「很多人會來找你呢。」
 
  「沒有的,沒有的。你知道嗎?從
來沒有人找我 的。」
 
   風發出一陣哈哈大笑。把附近的
一叢竹,幌得前傾後倒:「沒有人?沒
有人?剛才你在睡覺,老鷹已經在上面
窺看了。如果我沒有來,怕你早己被老
鷹抓去了。」
 
  「啊,是嗎?謝謝你保護我。但是,
我已經不介 意了。」
 
  「老鷹會把你的皮剝開,吃你的肉
呢。那邊的懸崖上,還有很多吃剩的蛇
屍體,怪難看啦。」
 
  「那又有甚麼關係?這樣的世界,
死了倒乾淨。」
 
  「你好像很不快樂呢。」
 
  「我不知道甚麼叫做快樂。」
 
  「噯,請你不要這樣。」
  
  「我也不想這樣。」
 
  「剛才我看見你還很逍遙呢,吊在
樹上,好像打 鞦韆。」
 
   「我只是不想落地。」
 
   「為甚麼不想落地?」
 
  「因為、、、,因為我沒有腳。」
 
  「哈,這真是奇怪的理由。你不是
不需要腳的嗎?」
 
   「甚麼不需要?每個人都有腳。
蜈蚣還有一百雙腳。我卻一隻都沒有。
我只能用肚皮爬路。想想看,在那些爛
泥上爬,真是比蒼蠅都不如。全世界最
低賤是我。難怪我一個朋友都沒有。」
 
  「沒有腳的,也不止你一個。」
 
  「真是笑話。請你告訴我,地球上,
還有誰是沒 有腳的?」
 
   「我就是沒有腳的。」
 
  「哦,是的。你是風,你吹得那樣
快,沒有腳也沒有關係了。」
 
  「噢,是嗎?你是蛇,你跑得這樣
快,沒有腳, 更加沒有關係了。」
 
  「哈,你說得真對。」
 
   「哈哈,我們都說得真對。請告
訴我,你沒有腳,怎樣走路呢?」
 
   「我只是用肋骨去爬。我可以爬
得很快的。如果舉行森林賽跑,相信也
不會輸。」
 
  「啊,真是。不過,我相信你可能
不夠我快呢。」
 
  「噢,這當然。你肯定是比我快的。
我只是奇怪,你沒有腳,你連身體都沒
有,怎麼這樣快呢?你一定是全世界最
快的,我真是為你高興。」
 
  「哦,那又不是的。我雖然快,但
還是有人比我 更快。」
 
  「這不可能。誰可以比你更快?﹂
 
  「、、、、、」
 
  說到這裡,風忽然不言語了。蛇等
了一會,見沒 有了答話,立即恐慌了
起來。因為蛇害怕風會好像蜈 蚣那樣
不告而別,走了也不知道。
 
  蛇開始向四周張望。很明顯,風己
經不存在了。 森林裡是死寂一片。所
有的枝條、樹葉、小草、花、都不再活
動了。風已經走了。
 
  「風呀,你走了嗎?你再見也不說
一聲嗎?」蛇 顫著聲,幾乎要哭出來。
 
   「沒有,我還在這裡。」
 
  蛇趕忙張開眼睛一看,四周又再活
動起來,這才稍為放心了。
 
 
 
 
  「為甚麼風總是不停的吹」?
 
 
  風是不會停的。如果風停止了,就
是很可怕的時刻。中國古代有個詩人名
叫陶淵明的。他就曾經親眼看見過風
停。那是萬籟屏息的,死一般的寂寞。
他寫過一首詩:「停雲」。風停了,雲也
停了,一切都停了,就是那樣的世界。
 
  到底那是何種樣的世界呢?
 
  樹欲靜而風不息,風總是不會停止
的。樹想靜一 會,也很難。
 
  剛剛蛇所體驗的風停,只不過半分
鐘。蛇已經難 過得想死,覺得心跳也
停了。
 
  「你不說話,我以為你已經走了
呢。」
 
  「沒有。我只不過是在想事情。」
 
  「你沒有走,真好。」
 
  「這有甚麼關係?我總是要走的。
你也總是要走 的。」
 
  蛇想不到怎樣回答這句話。因為,
這是真的。風也總不會停下來,永遠陪
著蛇。蛇問:
 
  「如果你要走,你要走去那裡?」
 
  「我不知道。我想,我總會有點運
氣的。」
 
  「你總得有個目的。」
 
  「哦、、、,甚麼叫做目的?」
 
  「你的眼睛看著那裡,你就往那裡
走。那就是你的目的。」
 
  「可以讓我看看你的眼睛嗎?」
 
  「可以的。」
 
  於是,蛇就盡力睜開眼睛。風開始
往蛇的眼睛裡吹,用力的吹。蛇不由自
主,就閉上眼睛。
 
  「你吹得我兩眼發酸,我要休息一
會了。」
 
  風慢下來,幽幽的說:「所以,我
是永遠看不清楚眼睛的呢、、、。」
 
  「我知道了,你沒有眼睛,所以你
也想有眼睛, 是不是?」
 
  「當然不是的。我只是想看看,眼
睛裡面的那東西。」
 
  「甚麼東西?」
 
  「就是那比我跑得還要快的東
西。」
 
  風和蛇的對話,從遠處看去,是很
美的。
 
  密林深處,一棵樹,橫伸出來一根
枝杈,枝杈上掛著一條憂鬱的蛇。森林
裡面有風。風吹林動,樹動,枝動。蛇
也在風中動。
 
  風和蛇的對話,如果請有名的愛因
斯坦教授來講解,我們都能夠在兩小時
的物理課裡明白的。那就是光和光速的
原理。光自然是比風跑得更快的,風也
永遠不能指望,可以跑得比光更快。不
過,如果請莊子先生來講,莊子先生大
約只會給你半句話。甚麼「風憐目」之
類,抽象得很。今天,我們也可以請李
察先生來講,五分鐘之內,我們都會全
部明白的。
 
  因為,李察先生會教給我們一種「假
裝明白」的 技術。
 
  此刻,就暫時讓我們都假裝明白好
了。這是一說即明的簡單知識。不是嗎?
此刻,風的所有苦惱,我們全都明白了,
連蛇都明白了。
 
  蛇恍然大悟地說:「噢,我明白啦。
你說的眼睛裡的那東西,就是光!你想
跑得跟光一樣的快,是不是?我們真的
可以舉行一場森林賽跑的。讓那獨腳獸
和蜈蚣和我和你,還有光,一起比賽,
好不好呢?」
 
  「嘻,這是一場傻人大決賽,你們
參加吧,我恕 不奉陪了。」
 
 
 
 
  「甚麼是光」? 
 
 
  當蛇和風在癡人說夢,談得高興的
時候,本來,還有一位朋友在聽他們的。
 
  這位朋友,就是他們所提到的光。
 
  在白天的時候,光是無處不在的。
所以,光也能夠陪著那憂鬱而孤獨的長
蛇,度過一整天的光陰。
 
   所以,蛇其實是應該慶幸的。整
個世界,都在陪伴著他。蛇沒有了腳,
似乎很可憐。但是,蛇仍是有眼睛。有
了眼睛,就是有了光。萬物的存在,都
好像伸手可及,可以靠著光去接觸,很
親切了。
 
  此刻,太陽下山,光也要告辭了。
蛇和風,卻是渾然不覺。等到蛇偶然張
開眼睛,發覺天己開始發黑,光線漸漸
的變得微弱,就「噢」了一聲:
 
  「呀,光要走了。你不可以多留一
會嗎?」
 
  風聽了很不明白,就問道:「這裡
只有我和你,你說誰要走了?」
 
  「是光要走了。光本來就是在這裡
的。」
 
  「你說甚麼光?」
 
  「就是我眼睛看到的光。你沒有眼
睛,難怪你不 知道。除了你之外,光
是我唯一的朋友了。光呀,你 不可以
稍為多停一會兒嗎?」
 
  但是,默默的光卻沒有答話,只是
一點一點的退, 黑暗開始籠罩大地。
 
  風卻仍然不十分明白,再追問道:
「甚麼是光?光不就是你的眼睛嗎?」
 
  「不,光不是眼睛。光只是讓眼睛
看到吧了。你看那天邊紅色的雲,就是
光。他們大約很快都會看不見了。」
 
  「啊,那些雲。我去追他們。」風
說完,就呼一聲吹起了。天上的雲,被
風一吹,更加漫天飛舞,在黃昏的彩霞
裡,燦爛非常。風覺得自己的成績異常
滿意,又對蛇說:「那些是不是光?他
們都被我吹亂了。」
 
  蛇說:「那些是雲,不是光。光快
要走了,你追不到的。」
 
  也是一直要到了此刻,風才忽然了
解,甚麼是光。 只是,風卻無論如何
都不明白,為甚麼光可以跑得這 樣
快。
 
 
 
 
  「往甚麼地方尋找光」?
 
 
   這是一個漆黑燠熱的夜晚。
 
   那憂鬱而孤獨的蛇,似乎注定了
無法擺脫這種永恆的孤寂。光已經離
去,風也不存在了。如果風仍在,風會
一直在蛇的耳邊呢喃。但風已經走了。
四周是死寂一片。再沒有人費心來跟蛇
說話了。
 
  或者,光仍在?或者,這漆黑的夜
森林裡,仍有半絲光線,可能給蛇一點
安慰?
 
  蛇伸展身軀,開始向前。渴望著看
到一點點的光。本來,蛇是不太喜歡在
黑暗中活動的。這種摸索,使蛇更加失
去自信。蛇覺得,自己不像是一條蛇,
倒像一條蚯蚓。盲目的蚯蚓沒有眼睛,
不需要光線,永遠在泥土裡面鑽,不知
有甚麼趣味?
 
  蛇愈想愈生氣,就把頭朝泥土裡一
鑽,心裡想著, 自己真是蚯蚓都不如,
不如鑽進土裡死去算了。
 
  當蛇第七下用力鑽土的時候,蛇並
沒有鑽進土裡去,而是相反,把一大堆
的泥土翻起了。
 
  忽然,泥土裡傳上來一種聲音:「你
這樣翻土,想找甚麼呢?」
 
  蛇嚇了一跳,很想看清楚是甚麼東
西在說話,但光線實在太暗,蛇也無法
斷定,眼前的生物,是甚麼生物。但這
明明是很清楚的一道問題。蛇本來很想
回答,自己是想找死,但這答案又答不
出口。
 
  「你想找甚麼?我是蚯蚓,我雖然
沒有眼睛,但或者我可以幫你的。」
 
  「啊,蚯蚓先生,對不起,弄髒你
的地方。其實我只是想找點光,這裡太
黑了。」
 
  「你倒是很會開玩笑。在黑暗中找
光?你白費心了。」
 
  「那麼,如果不在黑暗中找光,要
到甚麼地方找光呢?」
 
  「對不起得很,我們蚯蚓,一輩子
也沒有見過光的。或者,你去有光的地
方找找吧。」
 
  「可憐的蚯蚓、、、」當蛇離開蚯
蚓的時候,心中還不住的想著,這蚯蚓
一輩子沒有見過光,真是太可憐了。
 
  在漆黑的黑森林裡,有一條憂鬱的
蛇,不絕前行。而這一個黑夜,也實在
是太長了,比一條蛇更長。
 
 
 
 
  「光是有腳的嗎」?
 
 
   午夜的黑森林,本來是很恐怖的。
上面看不見星和月,下面只有泥濘與腐
草。但是,蛇已經不介意了。蛇只是隨
便的走,走,不停的走。但蛇始終是不
喜歡泥濘的。當蛇發現了空曠的一塊大
岩石,就毫不猶豫的攀上去。
 
  忽然,掃過一陣蟋蟋索索聲音。地
上的枯葉和樹叢中的枯葉,率先響起。
死去的枯葉是萬物先聲。風回來了。
 
  「啊,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
 
  「你追到光沒有?」
 
  「沒有。」
 
  「光是很快的,你永遠追不到的。」
 
  「我只是奇怪,光是靠甚麼行走
的。」
 
  「光也是沒有腳的,就像你和我一
樣。」
 
  「光會不會像蜈蚣一樣?」
 
  「甚麼?」
 
  「蜈蚣是一隻腳接著一隻腳那樣,
漸漸就全身 都動了。」
 
  「你們風,也是這樣走的嗎?」
 
   「相信也是的。最初,我只能扯
起很小的風。這很小的風,又扯起了多
一點的風。最後,就是大風。」
 
  「啊,真奇妙。」
 
   「、、、、、」
 
   「、、、、、」
 
  蛇和風在黑森林裡談了許久。這些
話,莊子如果聽到了,一定拊掌大笑。
因為,現在的人,常常只能想到光是很
快的,但很少想到,光的動力,來自何
處。星際航行的光,到底,推動的動力
何在?相信,這問題,也是莊子第一個
提出的呢。那一個晚上,蛇和風 還談
到了,如果再次遇見光,一定問問光,
是否可以慢一些走?到底,世上可能有
慢速的光嗎?
 
   黑漆的森林,本來是很恐怖的。
但蛇和風談得痛快,卻一點恐怖的感覺
都沒有。而且,更重要的是, 蛇的憂
鬱症,也好像減少了。
 
 
 
 
  「我也可以發光嗎」?
 
 
  蛇的憂鬱症,時好時愈。蛇的憂鬱
發起來的時候,是所謂「悲從中來,不
可斷絕。」極端難受。
 
  蛇在午夜的黑森林裡巡航,並不是
去遊玩,也不是去找食物。蛇只是想找
一點光。只要找到了光,蛇的孤獨感覺,
會忽然減少。那種無法喘氣的寂寞,可
以舒緩。
 
  對於一條孤獨的蛇來說,夜特別
長。失眠的晚上,黑夜好像永恆。黑夜
永遠盤據大地,霸佔一切。
 
  有時,蛇會在地上找到光。黑森林
的地上,偶然有一塊小小空隙,上面有
月色穿過層層的密林打下來,地上出現
一小塊不規則形狀的光。
 
  可惜蛇不知道,這光是從上面射下
來的。蛇只以為,是這一小塊地方,自
己會發光。所以,蛇就會對著這一小塊
光發呆。有時,蛇也會對著光說話。蛇
相信,光也會像風那樣回答。
 
  蛇的午夜巡航,總算有了收穫。
 
  前面忽然發現光點。
 
  蛇發呆了。
 
  這是甚麼呢?不像動物的眼睛。眼
睛是一對的。但這裡卻只有一點。
 
  蛇小心前行。光點好像會飛,而且
漸漸升高。蛇幾乎無法呼氣。到底是甚
麼呢?光點又漸漸降落了。就在蛇的鼻
頭上一吋停住。蛇更加不敢呼氣。怕一
點點的氣,就會把這一點光吹走。
 
  蛇感覺極端的歡喜。光點是這樣
近,而且這樣強烈。蛇的眼睛,幾乎無
法睜開。
 
  待到光點終於伸出六條腿,在蛇的
頭頂降落了,蛇才清楚看到,這是熒火
蟲。螢火蟲以為蛇的頭部只是伸出來的
枯樹枝,就當作落腳休息的地方。冷冷
的熒火,落在冷冷的蛇頭上,彼此是很
適應的。
 
  但螢火蟲降落了只很短時間,就又
升起,打算飛走。蛇怕螢火蟲不回來,
便輕輕「嗨」了一聲。
 
  「是你叫我嗎?」
 
  「是的。我終於找到你了。」
 
  「你找我甚麼事呢?我好像以前沒
見過你哦。」
 
  「其實我只是想找光。這森林裡太
黑了。」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多留一會,
陪陪你的。」
 
  「噯,你真好。你就這樣,永遠把
光帶在身邊嗎?」
 
  「當然了,光是我的朋友,我也是
光的朋友呢。」
 
  「光真的是你的朋友?」
 
  「光是我的一部份呢。你看,光就
是這麼樣,從我的肚子裡「發」出來的。」
 
  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
麼,你的肚子竟然會發光?」
 
  「當然啦,每個人都可以發光的。
你也可以嘛。」
 
  「別開玩笑了。我的肚子,只能用
來走路呢。」
 
  當蛇終於告別熒火蟲的時候,也幾
乎天亮了,光也回來了。但可惜蛇連這
一點也不知道。當蛇打著呵欠回到樹洞
裡睡覺的時候,並不知道, 太陽己經
在水平線的那面,等著上來了。
 
 
 
 
  「怎樣把光抱緊」? 
 
 
  憂鬱的蛇,是怎樣睡覺的呢?
 
  其實,所謂「睡覺」,對於憂鬱者
來說,是沒有的事。他的腦,從來不會
停。一串思維,連著另一串思維,亂七
八糟。而這還算是好的。萬一這些一團
草似的東西有了條理,變了一種自動循
環,不斷重覆,思路只循單一路向前進,
好像火車在鐵軌上走,那就糟糕了,那
就是傻了,瘋了。
 
  蛇在他的樹洞裡,算不算是睡覺,
連他自己也無法斷定。或者,他只是造
夢,又或者,他只是在幻想。而有意識
的幻想跟無意識的幻想,差別是很小
的。
 
  最初,你會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
劇作家,不斷把故事說下去,但是,到
了後來,故事卻好像是自動了,故事自
己向前走,你像是在看戲,根本不知道
故事如何發展。那時,你已經睡著了,
幻想變成了夢想。而且,你是不會知道
的,你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發夢還是
在想像。要等到你在夢中忽然醒來,才
知道,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然而,夢
始終也是有一個「作者」的。這作者是
你自己?還是另外別的甚麼?
 
  所以,當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們也
無法判斷,到底當時蛇是在夢中,還是
一切都是蛇自己的幻想,還是真有其
事。
 
  一線陽光,啪的一下,射進了蛇的
樹洞,好像一個手電筒,把蛇的班爛彩
紋,非常清楚的集中在一個光圈裡。
 
  這光圈是會動的。光圈以一種很慢
的速度移動。漸漸,到了蛇的眼簾處,
就停住了。
 
  蛇只覺得,好像有東西在灼燒自
己。蛇只以為,熒火蟲又回來了,停在
自己的眼睛上。蛇一下子驚覺彈起,就
看到了這小小的聚光環,正在聚集在自
己的皮膚上。蛇竭力挪移,想避開光環。
但那樹洞太小,蛇幾乎無法容身,只能
擠在樹洞頂部,讓光環打在樹洞底部。
 
  就在蛇凝視光環,想看清楚一些的
時候,忽然聽到聲音:
 
  「你不是四處找我麼?現在我來到
了。」
 
  但這聲音來得太突然,蛇要等待了
許久,才知道這是一句需要回答的說
話。
 
  「啊,你就是光。」
 
  蛇忽然有一種哽咽的感覺,又好像
是知己重逢,千言萬語,也不知道怎樣
說。
 
  「你找我,有甚麼事情嗎?」
 
  「沒有。」
 
  「那你為甚麼四處去找呢?」
 
  「我只覺得,你在這裡的時候,我
的心裡好過一 點。」
 
  「為甚麼?」
 
  「沒有光,就是甚麼都沒有了。我
的心好像絞到一團,痛得很的。」
 
  「傻孩子。」
 
  「你可以多留一會兒嗎?」
 
  「不可以的。現在已經是黃昏,你
已經睡了一整天了。」
 
   蛇忽然間劇烈扭動身軀,想把光
攬在懷裡。樹洞裡,光和蛇在交纏閃影,
但是,蛇始終無法真的把光抱緊。
 
  「你想幹甚麼?」
 
  「我只想你多陪我一會。」
 
  「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知道,你是光。」
 
   「你知道光是甚麼嗎?」
 
  「我只知道,你在這裡的時候,我
甚麼都可以看到。」
 
  「傻孩子。」
 
  「我不是傻孩子。」
 
  「如果你不是這樣傻,你就會明白
了。」
 
  「明白甚麼?」
 
  「知道嗎?所謂光,只不過是空
虛。」
 
  「我不信。」
 
  「唉,我的苦處,你怎會知道。我
甚麼都不是,只是一個影。」
 
  「那為甚麼我又可以看見你?」
 
  「你看見的,只是我在樹洞上的反
映,或者我在你身上的反映。」
 
  「真的嗎?」
 
  「如果不是真的,剛才你已經把我
捉著了。」
 
  「我不要,我不要你是空虛!我要
你是真實!」
 
   蛇再一次扭動身軀,但,無論蛇
怎樣的扭,都無法把光抱緊。光已經開
始離開樹洞了。
 
   蛇忽然間劇烈抽噎起來,全身震
動,不能制止自己:
 
  「沒有你,就甚麼都沒有了。」
 
  「這是不對的。沒有光,你只是暫
時看不見。這些樹葉,這些花朵,這些
泥土,還有這些小蟲,不是仍然在陪你
嗎?你不是仍然可以跟他們說話嗎?」
 
  「我可以怎樣跟他們說話?」
 
   「你用心呀,你不是有一顆心麼?
光只不過是空虛,心才是真實的啦。」
 
  在那密林的頂端,一輪夕陽紅日,
正在迅速下滑。萬天彩雲,都好像在回
應光的聲音。蛇頹然倒在樹洞側旁,心
裡是四海翻騰。這是第一次,蛇知道了
自己 是有一顆心的呢。
 
 
 
 
  「眼睛有甚麼用」? 
 
 
   其實,當時光還是沒有離去的。
黃昏晚霞,毫光萬縷,千絲萬絲,穿過
樹葉子漫射過來。一切仍然看得很清
楚。
 
   但是,蛇卻忽然感覺懊悔了。蛇
痛恨自己,為甚麼沒有問清楚:如果再
要尋找光,往那裡找去。
 
   蛇的心裡,老是想著同一句話:
 
  「我該往何處找你?」
 
  夜尚未有來到,蛇已經開始了失眠
的午夜巡航。蛇沒有目的地逕直往前
走,光四處都在,蛇卻不斷的在心裡想:
「我該往何處找你?」「我該往何處找
你?」
 
  忽然間,答案出現了:
 
  「你只要張開眼睛,就可以找到
我。」
 
  「啊,真的。你還在這裡嗎?」
 
  「如果我不在,你的眼睛看得見
嗎?」
 
  蛇霎了霎眼睛。蛇開始留意到,閉
上眼睛,甚麼都看不到,打開眼睛,就
看到了。
 
  「啊,謝謝你。」
 
  「不用謝。祝你有一個愉快的晚
上。」
 
   光說完,就真的離開了。大地退
隱,黑暗重新統治。但是,蛇己經沒有
那樣害怕了。
 
 
 
 
  為甚麼眼睛是冷的?
 
 
  「只要張開眼睛,就可以找到光。」
這一件事,幾乎把蛇的憂鬱症治癒了。
 
  蛇漸漸覺得,眼睛才是真正有用的
朋友。當蛇苦悶的時候,就盡量張開眼
睛,看過一清二楚。
 
  一天,當蛇偶然又張開眼睛的時
候,看到砂地上,其中的一顆砂特別閃
耀,特別刺眼。
 
  蛇於是對眼睛說:「眼睛眼睛,請
為我看清!」
 
  大約是眼睛的心情,今天不太好,
蛇聽到眼睛的 回答是:「有甚麼好看,
還不是砂!」
 
  但是,蛇到底感覺,這一顆砂好像
有點特別,就 再次央求:「眼睛眼睛,
請為我看清?」
 
  蛇的眼睛拗不過,勉強的瞇起來,
瞄過去。
 
  一陣淡綠色的光芒,從那砂上浮
起。蛇的心,跳了一下:「噯,這種顏
色,很特別呢。眼睛呀,請再看清楚?」
 
  「看到了,好像是一塊綠色的石。」
 
  「為甚麼會有一塊綠色的石在這裡
呢?」蛇的心裡,充滿了困惑,就輕輕
撥弄了四周的砂一下。砂的底下,是一
條金項鍊。這翠綠色的石頭,是連在項
鍊上的。
 
  「眼睛啊,你覺得這塊石頭,美麗
不美麗?」
 
  「我怎麼知道?我只負責看。」
 
  「請你比較一下,這翠綠色的石,
跟我身上的翠綠色鱗片,是不是很接
近?」
 
   「不要問我。」
 
   「你是我的眼睛,如果不問你,
我問誰?」
 
   「注意,有人來了。」
 
   蛇看到,兩個惡形惡相的漢子,
手上還拿著刀,腋下好像夾著甚麼,正
在朝這方向走來。
 
  也不知是甚麼心思,蛇迅速撥了一
點砂,把項鍊遮了,就躲到附近的草叢
裡。
 
  原來,惡漢腋下夾著的,是一個哭
啼啼的女孩子。
 
  惡漢不斷咒罵:「再不交出項鍊,
看我宰了你!」
 
  惡漢把刀架在女孩的頸上,女孩的
頸都流血了。
 
  惡漢愈來愈近,沒差點,要踏在蛇
身上。蛇張開口,就咬了惡漢的腳跟。
惡漢低頭一看,見是蛇,順手一刀劈下,
蛇的尾巴,應聲斷了。但是,蛇並沒有
停止進攻,轉過頭來,連第二個惡漢都
咬了。然後才反身,竄進了草叢之中。
只剩下一截帶血尾巴,反映著七色的陽
光。
 
  如凶似狠的兩個大漢,逐漸變得腳
步虛浮,東歪西倒走了兩步,便倒下來,
不會動了。
 
  女孩在地上找了一會,找著了項
鍊,也踉踉蹌蹌走了。
 
   一陣劇痛,使草叢中的蛇幾乎昏
倒。但是,蛇仍然聽到一種聲音,那是
來自眼睛的冷冷聲音:
 
  「看你真是活該!」
 
 
 
 
  為甚麼心是熱的?
 
 
  在劇痛中的蛇,幾乎無法回答眼睛
的指責。
 
  「對不起,我實在是太不小心了。」
 
  但是,眼睛仍沒有放過蛇:「你不
是不小心,你是不用心。你明明看到那
人手上拿著刀,仍去冒那個險!」
 
  「我只是不忍心看到那女孩子
哭。」
 
  「甚麼不忍心!你道那女孩會同情
你,會愛上你嗎?她一見到你,必定尖
叫!」
 
  蛇能怎樣回答呢?只能嘆了一口
氣。大約,眼睛說的,也是事實。
 
  沒有人知道,風是從那裡回來的。
也許,風是吹過了大漠,吹過了海洋,
吹過了整片的森林,回到草叢中來了。
所有的草,都同時彎腰低頭。風撥開了
草,就來到了蛇的耳畔。
 
  風對著蛇的耳朵說:「看,你的翠
綠色鱗片,多麼美麗!」
 
  半截蛇的尾巴,仍然躺在砂上。風
輕輕的在上面撫過,黃砂點點,在那艷
麗的七色旁邊滾動。忽然,其中一塊鱗
片,也許是剛剛反映了天上的陽光,閃
出了一道光芒,一種翠綠色的光芒。
 
   蛇對風說:「光也回來了嗎?你們
是要來參加我的喪禮嗎?」
 
  光輕聲說:「傻孩子。」
 
   蛇回嘴說:「我不是傻孩子。」這
是光和蛇的特定用語。每逢蛇聽見這句
話,就知道,光已經回來了。
 
  還在憤憤不平的眼睛,也壓低了聲
調:「如果你用心一點,就不會闖這禍
了。」
 
  蛇能怎樣回答呢,只能「唉」的又
嘆了一口氣。
 
   「你不要再罵了,」光緩緩的說:
「蛇是用了心,才這樣做的。」
 
  眼睛仍是不服氣:「甚麼用心?難
道蛇看不見刀子在上面嗎?」
 
  「這就是心和眼的不同了。你們眼
睛只能看見表面上的刀子,但心看的卻
是全部。」
 
  「甚麼全部?為甚麼我看不見?」
 
  「因為,你看的時候,只靠光,而
光是不能進入內裡的。明白嗎?」
 
   遠方的平地上,忽然傳來一種深
沈的震動。好像天上的雷,但這雷是在
地面上傳來的。好像有人在用重重的
鎚,敲擊大地。
 
  一下一下的雷聲,自遠而近。
 
   眼睛輕聲說了一句:
 
  「看那怪獸,只有一隻腳呢。獨腳
獸來了。」
 
  蛇嘆息了一聲:「不用這許多人來
參加我的喪禮。」
 
  「我不是來參加喪禮的!」獨腳獸
哈哈大笑:「我只是約好了蜈蚣,來參
加森林賽跑比賽!」眼睛好奇地問:「甚
麼森林賽跑比賽?」
 
  獨腳獸卻只四處張望:「蜈蚣呢?
共有一百雙腳的蜈蚣在那裡?」
 
  草叢裡,傳上來一種細小的聲音:
「我在這裡。」
 
  蛇瞪了蜈蚣一眼:「你好意思出現
嗎?」
 
  蜈蚣說:「那天不告而別,真是對
不起。你不會介意的,是嗎?」
 
  蛇又再嘆息了一聲:「那你為甚麼
要這樣做?」
 
  蜈蚣說:「真對不起,其實那天我
只是不假思索,沒有用心。如果我用了
心,就能感到你的誠意了。請原諒我,
好嗎?」
 
  獨腳獸說:「好了,現在所有參賽
者都在了,可以開始比賽了吧?」
 
  眼睛問:「共有幾位參賽者?」
 
  獨腳獸說:「一共六位:獨腳獸、
蜈蚣、蛇、風、眼睛、心。這是一早說
定了的,不是嗎?噯,對了,還差一位
心。心在那裡?心在那裡?你們都知道
心在那裡嗎?」
 
  眼睛說:「連心在那裡都不知道,
有甚麼資格參賽?」
 
  風忽然插嘴說:「心就快要來到了,
你們看那邊。」
 
  獨腳獸一看,臉色大變:「有人來
了,我先躲一躲。」獨腳獸一跳,就跳
到了附近的樹叢裡,再看不到了。這邊,
蜈蚣也自動消失在草叢裡。只餘下受傷
的蛇,躺在地上沒有離開。
 
  三個人,自遠而近,來到草叢的旁
邊。其中一個是小女孩,另外兩位大人,
像是小女孩的爸爸媽媽。
 
  小女孩一眼就看到了半截蛇的尾
巴:「你們看,這是蛇的尾巴,蛇多半
就在附近了。」
 
  小女孩的爸爸媽媽,緊緊的拉著小
女孩:「小心,蛇是會咬人的!」
 
  但小女孩一下子掙脫了父母的手,
連奔帶跑的,衝到了蛇的跟前:「啊,
你在這裡,痛不痛?」
 
  蛇看著小女孩,忽然感覺無比溫
暖:「噯,只是有一點點,不妨事的。」
 
   小女孩俯下來,細心看蛇的傷口:
「流了很多血呢,我要帶你去看獸醫
了。」
 
  小女孩的父母,好不容易追了上
來,卻是忽然停步,不敢輕舉妄動。
 
  小女孩輕輕把蛇抱了起來,就像抱
一個嬰孩那樣。並且小心把那帶血的傷
口,用小手帕包好,擱在上面。
 
  蛇感覺到,所有的努力,都沒有白
費了。
 
  蛇在女孩的懷裡,聽到風的耳語:
「那女孩就是用心的。心勝利了,我們
都見到了,不用賽跑了。」
 
  當小女孩帶著蛇,還有她的父母,
上了那等候多時的吉普車,獨腳獸和蜈
蚣,還有風,還有光,還有眼睛,都在
遠遠的揮手,遙遠致送祝福。
 
   (完)
 
  
 
  
 
 
(一、故事的歷史背景)
 
  獨腳獸的故事,裡面共有六位主
角。除了名字叫做「夔」的獨腳獸之外,
尚有蜈蚣、蛇、風、眼睛、心等五位。
 
  李察猜想,這遠古的民間故事,最
初,可能只有一句話:「從前,有一隻
獨腳獸。」這樣,故事就完了。後來的
人,加了很多形容詞,說這獨腳獸叫聲
像打雷,又說這獨腳獸出來的時候,能
招風雨。又說,黃帝拿了這獨腳獸的皮
來做鼓。但這些都明顯是後加的形容。
故事本身,是沒有的。
 
  過了不知幾千百年,有人補充了這
故事,也是只有短短幾句:「獨腳獸很
羨慕蜈蚣,因為蜈蚣有一萬隻腳。但蜈
蚣自己,卻很羨慕蛇,因為蛇沒有腳。
至於沒有腳的蛇,雖然行走迅速,卻很
羨慕風。因為風吹起來,速度驚人,風
沒有腳,連身體也沒有,但風比蛇更快。
不過,風雖然常常被人羨慕,風卻很不
滿意自己。風最羨慕的是眼睛。風常常
覺得,自己要吹很久,才能到達的地方,
眼睛卻一看就到了。眼睛的速度,當然
是比風更快的。但是,眼睛雖然是用光
速行走,卻仍然嫌自己不夠快。眼睛最
羨慕的是心。心一想,無論多遠的地方,
都即時抵達了。心是比光速更快的。」
 
   甚麼叫做寓言呢?寓言就是給層
次低的人說的故事。這不是李察發明
的。這是耶穌說的。耶穌說過,因為人
們不明白,所以,他只能說寓言:用比
喻的方法,使人容易明白些。
 
   以上,甚麼蜈蚣啦、蛇啦,其實
是不用說的。你只須說一句:「從前,
有一隻只有一隻腳的怪獸。」人們自然
會聯想到有很多隻腳的蜈蚣,或者沒有
腳的蛇,甚至連身體都沒有的風。稍為
聰明的人,都能夠舉一反五。因為,這
五種事物,其實早己經存在了。你一說
出「獨腳獸」三個字,就已經隱藏了五
位主角在內了,不必要再說了。
 
  所以,這故事,就從一句話,變成
了六句話:「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
風憐目,目憐心。」這其中,夔是獨腳
獸,蚿是蜈蚣。他們所謂的「憐」,大
約包含羨慕的意思。六句話,就把一個
寓言故事說完了。
 
  又要過了不知多少年,到了漢朝,
有人再次改寫這故事,加到了「秋水」
篇中,並說這是莊子說的故事。不過,
這位說故事的人,大約是過份興奮了。
他想到,故事的教訓可能是「天機」,
而「天機」是上天的旨意,是不可洩漏
的。而且,所謂天機不可洩漏,還有更
加隱秘的用意,就是說:大自然的道理,
是不需要研究的。這是向來所有偽莊學
說的共同宗旨。不過,如果說是「天機」,
又怎能解釋「眼睛」和「心」呢?所以,
秋水篇的作者,硬是刪去了「眼睛」和
「心」這兩位重要主角。在秋水篇之中,
這故事只有四位主角。也是因為這樣,
才讓我們猜到了,六位主角的獨腳獸故
事,一定不是「秋水」篇的作者原創的,
一定是遠古傳下來,另有作者的故事。
至於這故事,原創人是誰呢?是《山海
經》的作者嗎?(夔的傳說,出自《山
海經》「大荒東經」)還是莊子呢?
 
  這是異常精彩的中國神話。雖然是
只有一句話,但卻能引發無窮想像。如
果這故事,能夠自己開展成為六句。那
麼,還有沒有第七句呢?夔憐蚿,蚿憐
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那
麼,愛好思考的思考者,會不會想到:
心憐甚麼?

  故事的作者,已經把我們從感官
的、只有一隻跛腳的世界,帶到了另一
個高層次的、心的世界。

  如果你能想到「心憐甚麼」,大約
你就是很好的讀者了。但這問題不是讀
者自己想出來的,是故事本來就已經蘊
含了的。而且,答案也經呼之欲出了。

  那就是「心憐心」或「心連心」,
是也不是?而這就是中國文化的高尚境
界了,是天下為公的最高理想。

  而非常不幸的是,故事到了孔子手
上,就全無意思了。孔子是反對神話的,
也不會同意甚麼神話。據韓非子所記
述,孔子曾經提到夔只是一個人,而不
是甚麼獨腳的野獸。而「夔一足」也只
是標點的誤會。意思是說,「夔一,足
矣。」(只要有了一個夔作為樂官,便
夠了。)在這樣現實的孔夫子面前,說
故事的故事人,實在不能夠「販賣」甚
麼文章了。
 
 
 
 
(二、故事的意義背景) 
 
  李察想,到底宇宙的主宰創造萬
物,是否曾經創造過一種只有一隻腳的
怪物呢?李察見聞淺陋,從未聽過考古
學家,曾經發掘過只有單足的生物屍
體。所有的行動器官,都是雙數的。
 
  為甚麼沒有單數的行動器官?
 
  相信,這問題要請數學家和機械工
程師來回答。數學家或者可以從一個全
新的角度,解釋給我們知道,單數和偶
數的本質區別何在?機械工程師也能從
物理學的角度,分析給我們知道,在地
球的重力環境下,為甚麼兩條腿走路,
比一條腿走路,更有效率些。
 
  希望有個傻人,用自己來作實驗,
試試看,一整天只用一條腿走路,滋味
如何?
 
  李察相信,人類能克服了四條腿走
路的不方便,是因為人類的大腦發達。
人類擁有一個複雜的計算系統。全靠了
這計算系統,人類才可能用兩條腿走
路。問題是,如果我們再進一步進化,
只用一條腿走路,我們需要甚麼樣的計
算系統?這系統,會不會比目前的系
統,快十倍以上?有時,我們以為這計
算系統就是我們的大腦。倘若我們終於
有一天進化到能用單足走路,那麼,我
們的大腦,會不會比現在大十倍?
 
  機械工程師會訕笑:這是欠缺效益
的設想。如果我們的頭顱無端加大十
倍,只為了省用一隻腳,那就真的是很
無謂的。不如多加一條腿,更省事得多。
因為,多加一條腿,只需要有限資源。
但多加九隻腦袋,所需要的資源,就過
量了。
 
  所以,我們可以想像,這遠古的怪
獸,如果只用一條腿走路,那他一定必
須吃更多的食物,汲取更多的資源。他
的生活,肯定是比其他四條腿的動物,
艱苦得多。他時常想到,如果他有多幾
條腿,生活一定更加容易些。
 
  所以,當獨腳獸很偶然地發現了,
地上有一條蜈蚣,蜈蚣是號稱「百足」
的生物,獨腳獸的心裡,立刻就湧現問
題了。
 
  為甚麼我只有一條腿,但你卻有一
百條腿?
 
  這一個問題,是未必可以詢問宇宙
創造者的。因為,造物主可能從來沒有
創造過一隻這樣笨拙的獨腳獸。這肯定
是人類自己的設想。
 
   所以,問題要修改一下,才可以
提出。
 
  問題應該是:「為甚麼蜈蚣有一百
條腿,蛇卻是一條腿都沒有?」
 
  如果換了是李察,李察也會再修改
問題一下:「為甚麼我有這樣多的白頭
髮,而某人的頭上,卻一根白頭髮都沒
有?」
 
  但是,這問題卻只是假設。李察是
不敢這樣去問的。因為,李察相信,多
幾根白頭髮,全不是問題。問題是:如
果身體內不是多白髮,而是多了一些癌
細胞,那就問題嚴重了。這就是一個香
港人很熟悉的問題:「何必偏偏選中
我?」
 
  而這問題,莊子有答案。
 
  莊子認為,造物主的設計是多種多
樣的。就好像風的聲音那樣,變化無窮。
至於怎樣做,就要看我們自己了。也可
以這樣說:人沒有「接受」的自由,但
卻有「選擇」的自由。每個人的「稟賦」,
都未必相同。造物主創造每個人,創造
每樣事物,都各有特色。問題只是:作
為受造者,我可以怎樣?
 
   問題寫到這裡,忽然又想到:有
的生物,真是差不多就只有一條腿。例
如麻雀就是。麻雀是不能像鴿子那樣兩
條腿走路的。麻雀只能併攏雙足跳,好
像只有一條腿那樣蹦蹦跳。為甚麼不讓
麻雀「走」路呢?
 
   你可以一直想下去的。你會想到,
麻雀是否曾經羨慕鴿子?鴿子走起來的
時候,頭頸一挺一挺的,多麼像一個打
扮整齊的紳士。為甚麼麻雀不能同樣地
優雅?到底麻雀是快樂的嗎?唉,一提
到「快樂」這字眼,那些喜歡辯論的朋
友們,又會沒完沒了,爭辯不休啦。(李
察按:關於「快樂」問題,請參看莊子
寓言之n 快樂的金魚、蚪蝌、惠施)





  附錄之一:原文刊在《山海經、大
荒東經》:

  「東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
其上有獸,狀如牛,蒼神而無角,一足。
出入水則必風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
雷,其名為夔,黃帝得之,以其皮為鼓。」





  附錄之二:原文刊在《莊子外篇第
十七: 秋水篇》
 
  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
目憐心。夔謂蚿曰:「吾以一足踸踔而
不行,予無如矣。今子之使萬足,獨奈
何?」蚿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
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
可勝數也。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
以然。」蚿謂蛇曰:「吾以眾足行,而
不及子之無足,何也?」蛇曰:「夫天
機之所動,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蛇謂風曰:「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有似
也。今子蓬蓬然起於北海,蓬蓬然入於
南海,而似無有,何也?」風曰:「然,
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然而
指我則勝我,鰍我亦勝我。雖然,夫折
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眾
小不勝為大勝也。為大勝者,唯聖人能
之。
 
 
  附錄之三: 《韓非子、外儲說左
下》:
 
  魯哀公問於孔子曰:「吾聞古者有
夔一足,其果信有一足乎?」孔子對曰:
「不也,夔非一足也。夔者忿戾惡心,
人多不說喜也。雖然,其所以得免於人
害者,以其信也,人皆曰獨此一足矣,
夔非一足也,一而足也。」哀公曰:「審
而是固足矣。」
 
  一曰。哀公問於孔子曰:「吾聞夔
一足,信乎?」曰:「夔,人也,何故
一足?彼其無他異,而獨通於聲,堯曰:
「夔一而足矣。」使為樂正。故君子曰:
「夔有一足,非一足也。」  
 
 
  附錄之四: 《.尚書 第03卷 虞
書 舜典》

  帝曰:「咨,四岳!有能典朕三
禮﹖」僉曰:「伯夷。」帝曰:「俞咨!
伯,汝作秩宗。夙夜惟寅,直哉惟清。」
伯拜稽首,讓于夔、龍。帝曰:「俞,
往欽哉!」帝曰:「夔,命汝典樂,教
冑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
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
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
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
帝曰:「龍,朕堲讒說殄行,震驚朕師。
命汝作納言,夙夜出納朕命,惟允。」
 
 
  附錄之五: 《.尚書 第05卷 虞
書 益稷》
 
  夔曰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以詠,祖
考來格,虞賓在位,群后德讓。下管鞀
鼓,合止祝敔,笙鏞以間;鳥獸蹌蹌。
「簫韶」九成,鳳皇來儀。夔曰:「於!
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庶尹允諧。」
  

相濡以沫

 
第三個寓言 
  
 
 
  
 
 
  怎可能永遠樂觀?
 
  當池中的水愈來愈少的時候,就是
恐慌。天上的太陽,愈來愈威猛。很久
沒有下雨,這小水池的水,愈來愈濁。
水中的泥愈來愈多,氧氣愈來愈少。水
池的面積,愈漸收縮。
 
  從前,這裡是不一樣的。從前,這
裡是一個大湖。湖上水波潾潾,游魚和
各種水中生物眾多。生活是無憂無慮,
自由自在的。
 
  不知如何,這大湖,逐漸收縮了。
水中的魚,也有面臨滅絕的危機。魚面
臨的,不止是集體危亡,而是種族滅絕。
地球上,只有這一個地方有這一種魚。
此外就再沒有了。但偏偏,這裡又面臨
乾旱。湖的面積逐漸收縮,變成只有一
個小水池,甚至連水池也不是,只是一
個小水洼。
 
  這水洼裡,只有十幾條魚。擠在極
小的空間裡,不但沒有食物,連活動也
難。
 
  這十幾條魚,能夠活到幾時呢?
 
  或者,他們會希望,盡快繁殖,多
產魚卵,把希望寄托在將來。但是,這
希望很快落空了。
 
  魚老大是最有智慧的魚。魚老大竭
盡全力,從水洼的一頭,擠到另一頭。
魚老大看到,全部的魚,都是雄性的。
一條雌魚也沒有。或者,雌魚的體力較
弱,一早死光了。
 
  魚老大看到,小水洼中,全是魚兄
弟,沒有魚姐妹。繁殖的願望,是空想
了。種族滅絕的危機,已經變成為事實。
他們面臨的,不是暫時的死亡,而是永
遠的滅絕。
 
  在這樣的一個群體裡,瀰漫何種氣
氛?
 
  而雄性生物的天然特徵,是不喜歡
擠到一起的。他們彼此互相厭惡,才是
正常。他們絕不會喜歡另一位雄性的氣
味。見到,也討厭。更不想肌膚相觸。
如果距離太近,一定打架。這是生物的
規律。如果不打架,反而不正常。因為,
打架可迫使對方尋找新領域,把物種擴
充出去。
 
  但現在,新領域並不存在。水愈來
愈少。打架已經失去意義。打死了,也
扛不走。只能使水更加污濁。
 
  如果這裡真的有一尾有智慧的魚,
他會怎樣領導其他的魚?
 
  他應該怎樣促使所有的魚,團結一
致,互助互愛,積極樂觀?
 
  面臨絕對的失敗,積極,還有甚麼
意義?
 
  他能夠怎樣對抗負面情緒?
 
  他是否需要對抗負面情緒?
 
  他能夠怎樣使消極的魚老二,魚老
三,魚老四們振作一點?魚老五已經快
要死了,魚老六也已經死了,但魚老七
正在盡力遊說其他的魚,不要相信魚老
大的一套。因為,魚老七以為權力才是
生路,魚老七正在野心勃勃,爭取權力。
魚老大應該怎辦?
 
  同一時間,魚老八有更大的陰謀。
魚老八想到,要殺光所有其他同類,讓
僅存的水,給他自己獨家享用。這樣的
陰謀,魚老大又知道不知道?
 
  但是,很快,甚麼陰謀,甚麼權力,
都全不管用了。因為,水更少了。
 
  到最後,唯一剩下來的水,就是他
們嘴巴內裡的口沫。
 
  魚老大對他們說,如果你仍有一點
口沫,就對著對方的腮吐一點,讓對方
稍為呼吸一點。
 
  這就是:相濡以沫。
 
  唯有絕對的困境,才能出現絕對的
崇高。而智慧就是在這樣的境地裡顯現
的。
 
  忽然,魚老三呻吟了。他說,他再
挨不住了,他下體發脹了。
 
  這樣的境地裡,是沒有人說笑話
的。
 
  但魚老四卻忽然大笑:「你到死,
還要拉屎麼?」
 
  但是,魚老三說:「我要產卵了。」
 
  魚老七也同樣說:「我也好像要產
卵了。」
 
  魚老五說:「我也下體發脹了。」
 
  當所有的雄魚,全部死去的時候,
水洼也正式變成一片龜裂的地。
 
  地裡,埋有很多的魚卵。
 
  如果下次下雨,水洼再次出現,這
一群魚,也許,就能避過種族滅絕的命
運的。
 
 
 
 
 
 
附錄:莊子原文《大宗師》: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
相濡以沫。
   (意譯)泉水乾涸的時候,魚兒就
聚集在地上了。只能互相以濕氣吹呴,
以口沫濡染。
 
 
附錄:偽莊子原文《大宗師》: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
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意譯)泉水乾涸的時候,魚兒就
聚集在地上了。只能互相以濕氣吹呴,
以口沫濡染。還不如在江湖裡,互相忘
記的好。與其稱譽堯而否定桀,不如兩
者都忘記了,而把當中的「道」化掉。
 
 
 
(故事的背景)
 
  第一:這是上品的比喻故事。很難
相信,這等好文筆,竟然未必是莊子的
原文,而是出自一位作偽者的手中。倘
若沒有那種靈氣,是很難看到大自然中
的這一種「泉涸魚聚」現象的。所謂「相
濡以沫」, 是在一種極端環境中的友
情。患難見真情,本來是很好的描述。
 
  第二:從大自然的角度看,如果池
塘乾旱,水中生物怎麼辦?有許多不同
方法的。有的魚,會提早產卵,有的青
蛙,會冬眠。相信還有無數其他方法。
到明年春天水滿池塘,又是充滿生命的
氣息。生物會用盡一切方法,延續自己。
人也是一樣,只會更聰明。因為人會想
到,如果無法以身體延續,也會以精神
延續。把知識和智慧以另外的方式儲
存。將來的下一代,會繼續使用這些知
識和智慧。
 
  這是甚麼意思?就是要看到生命的
真正意義,是超出軀體之外的。而奮鬥,
也不是到最後一刻為止的,絕不是「死
而後已」的。諸葛亮受儒家精神影響太
深,以為生命就是到此為止,而奮鬥也
到此為止。稍為想深一層,就知道儒家
的思想,其實太小家。思想和精神傳承
下去,就是死而不已。此所以,司馬遷
身受腐刑,奮筆疾書。屈原見逐,著作
《離騷》。人死而意存,死而不已。
 
  第三:從典範思維的角度研究,亦
可能看見,當一種思想在網絡中流傳的
時候,當一種思想深深進入了潛意識深
處的時候,剩下來的,只能是精華部份。
就好像一整個的大森林,當下沈到地殼
深處的時候,剩下的,就只能是鑽石。
因此,人們往往只能記得這段文字的前
半,後半是不會記得住的。
 
  可以做一個簡單的測驗:看看「相
濡以沫」,到底是正面的訊息,還是負
面的訊息。相信大多數人會以為,這是
一種正面的訊息。但是,偽莊子卻認為:
相濡以沫是不好的,遠不如相忘於江湖
那樣好。團結?奮鬥?是與他無干的。
 
  偽莊子主張泯除一切是非:如果連
堯和桀的是非都要泯除,那就意味著,
連正義和邪惡,貪慾和靈性,侵略和反
侵略,迫害和反迫害,都不要分辨,不
要研究,只要完全泯除。這是中國文化
中的負面意識,是否定知識的逆流。
 
  因此,我們可以猜想,這一段話的
前半段:「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
以濕,相濡以沫。」可能是莊子的作品。
就算不是莊子的原創,也很可能是另一
位天才作家的作品,被偽莊子移用於
此。而後半段「兩忘」,才是偽莊子的
創作。
 
  為甚麼要是「兩忘」,而不是「相
愛」呢?「兩忘」和「相愛」,有甚麼
不同?這就是兩種哲學系統的不同。偽
莊子此處的意思,是以兩條魚相忘於江
湖,比喻「天人不相勝」,認為天和人
是兩個實體,而不是一個實體。他認為,
最好是天和人兩者互不存在,天不理
人,人不理天。他認為,在天和人之間,
是無法溝通的,是不需要溝通的。這就
是萬物不與我為一的意思。因此,可以
確切知道,這一段文字是假的。偽莊子
和莊子,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思想系統。
(本文原刊在《莊子原著與莊子原理》,
第三部第六篇:真偽混合版《大宗師》
譯解。)

中央之神下篇:渾沌






(((  故事:「開竅」  )))

有一個沒有「竅」的神仙,名叫「渾沌」。他臉上是只有一片模糊的快樂安祥,沒有眼耳口鼻等等的「竅」。後來,其他神仙看不過眼,帶了工具來為他鑿。每天為他開一竅,不幾天,他就死了。



故事背景:

莊子故事中的「開竅」,和我們今日口中的「開竅」,幾乎是相反的。

其實,莊子只是說:不要失去天真。失去了天真,就等同於死亡。

但這故事在中國文化的傳播之中,漸傳漸遠,走向了反面。

今天的人以為,未曾開竅,就是無知,要開竅才是好事。

其實,更重要的想法是「悟」。

而「悟」是與人的感受器官不相關的。

「悟」只與人的內心相關。

學富五車,拿到了學位,也可能是未曾開竅的。

而「開竅」最神秘的地方就是:未開竅的人,不會知道自己未開竅。就好像是盲人而不知道盲。

就算是旁人好心告訴他,他也不會相信。

到忽然有一天,他的心打開了,才恍然大悟。以前所輸入的全部訊息,所學到的全部學問,原來,都是尚未解釋的,好像全未消化一樣。要心開了,才明白。

神仙們鑿錯方向了。他們應該為渾沌開心上的孔,而不是開臉上的孔。

而更要注意的是:門都是從裡面打開的。外來的任何神仙,無法打開別人心上的門。

自己封閉的心竅,他人無法打開。

所以,開竅的故事,傳到今天,變異了。


何謂渾沌?


渾沌是甚麽?

大約再過两千年,人類仍不可能確切知道。因為那肯定是超乎人類智力之上的。

人類最大的成就,只能做到承認渾沌,不加以否定。

在人心深處,有一種動力,有一種能力

這種動力,跟氧氣或者燃燒脂肪都不同。

這種能力,跟視聽嗅味觸亦不同。

而且,他們是並不矛盾的。所以毋需互相否定。不要只靠眼和耳。尚要用心。言傳是不可靠的。

而我們可以做的就是:保持内在的孩童天真。

這樣,藝術家能夠創造真美,科學家能夠發現真相,政治家能夠解決人類難題。


(莊子原文)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
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
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
德,曰:「人皆有七竅 以視聽食息,此
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
而渾沌死。



(意譯)
南海的帝,名為儵。北海的帝,名為忽。中央
的帝,名為渾沌。儵和忽來到渾沌的地方,渾
沌對他們也很好。儵和忽想要報答渾沌的好
處。就說:「人都是有七個孔的。那是用來看,
聽,吃,呼吸的。但渾沌卻是沒有。不如為他
鑿一下。」每天為他鑿一個孔。七天之後,渾
沌死去了。




人類版的「朝三暮四」

 









話說從前有個養猴子的人。他對猴
子說:「你們早上吃三粒果子,晚上四
粒。」猴子非常憤慨,紛紛抗議。養猴
人說:「既然你們這樣抗議,就改為早
上四粒,晚上三粒吧。」所有的猴子,
都非常歡喜,都以為抗議有效,爭取成
功。

現在,養猴人養的是人。養猴人對
人說:「你們既然都明白了,都知道三
和四沒有分別,相信你們亦同樣明白,
生和死也是一樣沒有分別的。這樣好不
好?你們「朝生暮死」吧。你們既然活
得這樣精彩,相信亦已經很滿足了。今
天晚上,請各位回歸天國好不好?」

當醫生把一份「癌症確認報告書」
遞上的時候,所有的人,無不色如死灰:
都希望把「朝生暮死」的命運改了。

他們跪地哀懇,痛哭求恕,淒涼傷
心,愁雲慘霧,使人不忍卒睹。他們會
把一生中犯下的錯事,一一說出來,請
求寬恕。

養猴人長嘆一聲:「也吧,也吧。
既然諸位如此抗議,就修改一下好了。
你們「朝死暮生」吧。讓你們現在立刻
回歸天國,今晚才回來地球投胎好不
好?」

猜一猜,這一群聰明的人類,將如
何反應?

又猜一猜,如果這一群聰明的人
類,當他們看穿了這故事背後的真意,
會變得怎樣積極進取樂觀?他們會不會
變為天使?

又有一個更加聰明的人類,很有禮
貌地對養猴人說:「請你讓我五十年後
才回歸天國,好不好?」養猴人也笑嘻
嘻地應允了。這一群人類,當時的歡喜
程度,跟猴子們是一樣的:所有的人類,
都非常歡喜,都以為抗議有效,爭取成
功。






附錄:(莊子、齊物論)

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
三。

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朝三而
暮四。」眾狙皆怒。曰:「朝四而暮三」。
眾狙皆悅。

(語譯)萬物互通為一,但人類勞神
的時候不知道。這就是叫做「朝三」。

甚麼叫做是「朝三」呢?狙公餵飼
猴子的時候,說「朝早的時候三顆,晚
上四顆。」所有的猴子都發怒了。狙公
說,「朝早四顆,晚上三顆。」所有的
猴子,都高興了。

烏龜上位    

 









有一次,莊子在濮水附近釣魚。莊
子想不到的只是,他沒有告訴家人行
蹤,但楚國王子英明神武,竟然知道了
他的位置。

當王子的侍衛上前表露身份的時
候,莊子雖然有點不高興,但侍衛謹慎
致歉,說這是王子的一番好意,請莊子
不要掛在心上。

侍衛對莊子說,王子知道莊子很有
學問,由於近日國家有很大困難,急需
人材應付。想請莊子上位,報酬雖然略
為少些,但希望莊子以國家利益為重,
不要太介意云云。

莊子一時想不到怎樣拒絕,就對侍
衛說了以下的一番話:

「謝謝你們楚國王子看得起。你
們這個職位,雖然是最高榮譽,但卻是
『死位』呢。」

侍衛為之愕然:「莊子先生,我們
這職位,四方來爭的人很多,怎能說是
死位?」

莊子輕鬆地整理了一下魚竿,頭也
不回地說:

「就好比你們廟堂裡的神龜。這
神龜死去己三千年,用精美的黃金棺材
收藏。但是,你說,這烏龜寧願拖著尾
巴施施然在路上走呢,還是寧願上位作
一隻死龜?」

侍衛回答說:「如果是烏龜,當然
是寧願拖著尾巴在路上爬了。但是,我
們的職位,卻不是死位。保証你可以大
展拳腳,一展抱負,實踐理想。」

莊子輕鬆地說:「黃金盒子裡沒有
空氣,烏龜早己死掉,又怎能大展拳
腳?」

侍衛見莊子無意上位,老羞成怒,
拔出利劍:「莊子先生,你現在已經知
曉了我們的國家機密。你一是跟我回去
就職,一是現在吃我一劍,任你選擇。」

莊子說:「跟你回去,死在黃金棺
材裡,太悶氣了。不如你現在動手,死
在這山明水秀的濮水河畔,更痛快些。」

(躲在附近的楚國王子忽然現身:)
「呀,莊子先生,有話好說。你怎麼說
我們的職位是死位呢?」

「如果是生位,任何一個普通智力
的人,都能勝任愉快。你用得著四處找
人嗎?」

莊子說完這番話,就又回頭釣魚,
不再理會侍衛和王子。

王子卻忽然高興起來:「莊子先生,
謝謝你的啟發。今天的收穫,實在豐富。
我現在明白,甚麼是『生』,甚麼是『死』
了。你的意思是說,我國的形勢是『死』
的,甚麼人都不可能有所作為,是嗎?」

莊子聳了聳肩:「或者是吧!」

「如果把形勢改一改,弄得有生氣
一些,那不就是可以了嗎?」

莊子把眼睛一翻:「你想起死回
生?」

「唉,我只是想盡一點人事。」

正在莊子低頭沈思的時候,王子鏘
的一聲,把腰間佩劍拔出。莊子回頭:
「怎樣?要動手了嗎?」

「不,」王子看似有點激動:「我
只是想流一點血,証明我的誠意。」

但聽得霍的一聲,利劍把王子的左
臂齊口砍下,血濺當場。侍衛迅速上前
為王子止血。王子臉色青白,牢牢看著
莊子。莊子把釣竿拋開:「好,你有誠
意,我也有誠意!」

但見莊子檢起那染血利劍,用衣袖
把血揩了。又試了一試那鋒刃:「嘿,
的確是一柄好劍!」順手一揮,莊子的
左臂同樣應聲落地。

當兩位獨臂人離開現場的時候,侍
衛沒有忘記把兩隻手臂檢走。只是,誰
也記不起那根魚竿了。那魚竿插在河岸
的石上,遠方的絲線,大約是釣著一尾
魚了。那魚不住掙扎,把魚竿拉得在空
中亂晃。






附錄: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
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內累矣!」
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
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
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
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
生而曳尾涂中。」莊子曰:「往矣!吾
將曳尾於塗中。」(《莊子外篇:秋水》,
並非莊子的作品)

(語譯:莊子在濮水釣魚。楚王派
了兩位大夫先行致意:「想以楚國的事
務,麻煩先生呢。」 莊子拿著釣竿,
並不回頭,說:「我聽說楚國有一隻神
龜,死去己有三千年。楚王用布包了,
放在盒子中,藏在廟堂上面。與其死了
被人供奉好呢,還是活著在泥地裡拖著
尾巴好呢?」

兩位大夫回答說:「寧可在泥路上
活著好些。」

莊子說:你們請回去吧。我寧可在
泥路上活著呢。」)

蝴蝶夢    

 
 

蝴蝶夢  

  

  

     

  其實我只是喜歡造夢。我日間造夢,晚上也造夢。每當我想說明我的夢,便引來訕笑。都說,莊周是夢中人。人家笑我,我是很歡喜的。我想到,到底我是夢中人呢,還是人中夢呢?

  如果是人中夢便好了。我便常常都在你的心裡了。你時常都記得莊周,就是這原因。

  此刻,我又要發夢了。這一次的夢,是在花園裡出現的。我陪著小女兒在花園裡玩。花園裡開著很多紅色的花,我告誡女兒,傳說這花有毒,不要吃了。女兒還笑我傻。說,她怎會去吃花呢。

  我的夢,是從思想來的。最初我只是想到,如果我要投胎,來生化作甚麼?我想,最好就是化為眼前的這種有毒樹葉了。

  每一個人,看到我這大紅色的葉,都會不住口的連聲讚嘆。這時,我會十分陶醉,覺得自己是宇宙萬物中不可缺少的主角,作為主人翁的感覺,一定很有趣。

  而且,小鳥和那些喜歡吃樹葉的甲蟲,也會遠離我,不敢侵犯。這樣,我便可以安心享受這南國的冬天,在陽光溫暖之中,輕鬆的把紅裙子展開。紅裙迎風招展,一塊連著一塊,呵,我是自己的主人,也是萬物的主人,多麼自豪。

  忽然,我發覺自己的邊緣,有一種癢癢的感覺。是誰,這樣頑皮來呵癢我?

  當我低頭一看的時候,請恕我失儀,我大聲斥喝:「走開!走開!你這可惡的毛蟲,走開,不要來接近我!不要,不要!」

  這真是世界上最可惡的毛蟲了。而且,這毛蟲好像是沒有耳朵的。噢,他愈來愈放肆了。他竟敢爬上我的裙子,他的手,又冰又冷的手,緊緊的抓著我。

  「你放開,你放開!」

  但毛蟲是沒有耳朵的。他一點都聽不到。他開始咬我了。我的身體劇烈顫抖,我竟任他咬,我竟任他咬!

  我忽然想起,這到底只是一場夢,我是莊周,我不是紅葉,我不是紅葉!但,夢境易進難出,我竟無法變身,也無法醒來。糟了。大約這是人生最不好的一刻了。不消半分鐘,我的身體已經不見了四份之一。噢,天呀,請叫這可惡的毛蟲停止,停止!

  忽然間想起,大約我是患上一場恐怖之夢了。這名詞,好像在甚麼網頁上看過。我是在發夢嗎?我真是紅葉嗎?我也不想做紅葉了。我想醒來,我想離開這可怕的一切。但無論怎樣,我仍是我,我仍是紅葉。

  花園裡十分靜。我簡直聽見那毛蟲咬嚼的聲音。幸好那聲音也漸漸的停了。我的身體,已經不見了大半。那毛蟲,好像吃倦了。正在抬起頭來,四處張望。

  「你知道我是有毒的嗎?還來吃我?」

  「呃、、、」

  那毛蟲嘆了一口氣。我這才看清楚,這毛蟲,真的是其醜無比的。這樣醜,簡直不應該生存在世界上。但是,他竟然回答,他其實是聽見的。

  「我就是專誠來吃毒的。你不知道嗎?」說完,他又低頭吃了。

  「喂喂,你不可以停一下嗎?我就快被你吃完了。」

  「不要緊的。吃完了你,那邊還有許多。」

  我幾乎嗚咽了:「人家真的是有毒的嘛,還吃。」

   「你真傻。我們毛蟲的毒,就是全部吃回來的呢。如果不吃你,我的毒怎會這樣強。」

  「你再吃,我的身體都沒有了。」

  「我還沒有吃夠呢。」

  、、、、、

    大約全世界的科學家,都無法解釋,為甚麼夢境是這樣無稽的。真是一點道理都沒有。其實,當時我的感覺,是非常的疲倦。我已經厭倦了。相信這是很多人都有的 感覺。對於一切,都己厭倦,不想再做甚麼了。我覺得很熱,覺得好像沒有了空氣,我忽然有一種驚喜的感覺,我覺得,我仍是有希望的,我希望這夢境快點離開。 如果我能感覺到熱,是不是我可以醒來呢?我竭力想睜開眼睛,但眼睛不聽指揮。怎樣睜,都睜不開。我又想起,我已經被毛蟲全吃了,我到了那裡?

   就是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忽然,我看見了。我看見了紅葉!不由得一陣驚喜。我以為,是毛蟲把我吐出來了。感覺真是很奇妙的。我竟爬上了紅葉的身上,我想把 她吃一口!噢,原來這紅紅的裙子,這隨風飛揚的紅裙,是這樣溫柔可愛的。我輕輕的吻了上去,任那輕紗似的紅色,蓋上我的臉。

  「哎,哎,哎,走開,走開,你這討厭鬼!」

  那紅葉劇烈的顫起來。我更加興奮莫名,不知何處來的力量,咬住她,就是不放鬆。

  「乂彳,又乂彳,工硿乂彳!」 那紅葉好像是在咒罵,又好像是嗚咽,我一點都聽不到。我只想到吃。

  「討厭的醜八怪!」

  就是這一句話,使我忽然驚覺的。甚麼?我是醜八怪?從來沒有人這樣說我的。我不是風中的紅葉嗎?不是人見人愛的嗎?猛回頭,忽然看到了自己的下半身,那是半截毛蟲。那毛蟲身上,紅紅綠綠的,滿是毛毛和黏液。那竟就是我?

  醒來,醒來,你已經變為紅葉,還要變為毛蟲?這夢實在不可接受。但是,我的全身無法動彈。只能像一條毛蟲那樣蠕動。我拚命動腿,拉腳,只見這毛蟲,在紅葉身上蠕蠕前進。

  「啊,乂彳!」我竟能用這不可理解的語言,跟紅葉對話,我變成了甚麼?嗚嗚嗚,乂彳,木艸乂彳!

   一陣風過,我好像摔了一跤。背後,仍然聽到那紅葉的咒罵:「討厭的彳八怪!」

   一時間,好像有點腸胃發熱,甚麼彳八怪,想嘔吐。哇的一下吐了出來,心想,吐了就乾淨了,可以起床了吧。其實那裡是床了。要很用力的想,才想起,剛才眼 倦,在花園的長椅裡睡著了。嘔吐物濕濕的仍黏在唇上,甩了一下,沒有甩開。再用力一點,想不到,卻是自己被甩開了。半天吊,那嘔吐物像一根長絲,縛牢了在 上面,我像降落傘那樣,掛在半空。

  一條毛蟲,被自己的嘔吐物掛在半空,真是無聊透頂了。我還可以到那裡去?

  一陣風吹來,我忽然被眼前的景象嚇死。下面,原來是有人的。有一個男人在睡覺。如果我再下降多幾吋,就會吻上他的臉了。

  下次投胎,保証我再不肯投胎作毛蟲的。這是最不自由的生物。看,我讓自己的嘔吐物縛著,完全不由自主。風吹到那裡,就是那裡。眼看快要降落了,我拼命想那嘔吐物縮上一些,但事與願違。

  我竟到達了他的臉!

   他在呼嚕大睡。一點不知道我在他的臉上爬。這男人是誰?我一點都不想知道。只想快快離開。我用力蹬腿,心想,再蹬一下就可以醒來了。但四肢僵僵的,只在他的臉上,前進了半吋。

  「哇!」附近的一個女孩子忽然發出尖叫。人類真是天下間最討厭的生物。我們是從不尖叫的。

  那男人一下子坐了起來。但我卻仍然貼在他的臉上,好像很有黏性那樣。

  「爸爸,看你的臉!」

  那女孩子聲音震動,像十分害怕。那男人伸手在臉上一摸,把我摸了下來,還放在手上細看。

  「呵呵,這是毛蟲,不妨事的。」

  「他真是醜死了。」那女孩子一邊罵,一邊卻湊上來看。

  「或者,他在毛蟲世界裡是個美女呢。你看他身上的顏色,多麼和諧。」

  「爸爸,你真會開玩笑。這些顏色,分明是醜。美醜不分,到底你是不是莊子啦。」

  「噯,我的好女兒,我沒有說過是莊子呢。毛蟲也是造物主創造,其實是很美麗的、、、、」

  這些話,聽在我的耳裡,一陣反胃。他就是莊周?那麼,我不是莊周了?我是永遠不能醒來了?我怎能一輩子當毛蟲?我又想嘔吐了。心想,或者,這些嘔吐物,能再一次把我彈開,讓我遠離他,我這生這世,都不要再看見他。

  更加一百倍使我不高興的,是他竟然把我放到附近的一塊樹葉之上!這算甚麼?算是拋棄我了?算是把我否定了?我才是莊周,你不是莊周,你不要再冒充了!

  那傢伙牽著他的女兒,竟然說要回家去了。看著他們那愈行愈遠的身影,我痛苦得要把整個身子反轉。再沒有比這更加痛苦的事,喂,喂,我才是莊周!那彳反的莊周,你不是莊周,你不要走!


  x   x   x


  我輕鬆飛翔在冬日的陽光之下,快樂之情,無人能及。因為,我的快樂,是從痛苦中來的。只有這樣的快樂,才是真正的快樂。

   昔日的我,不過是一隻人人厭惡的毛蟲。沒有一個朋友,沒有一天不是心懷苦惱。唯一的一次,一隻毛猿在森林裡停下來,細細的看了我半分鐘。我多麼高興。因 為,世界上是從來沒有人看我的。他們看見我,都要掩著眼睛走過去。我還以為,可以跟這猿猴交個朋友。孰料那猿猴,倒抽了一口冷氣,窒息了十幾秒鐘,轉頭飛 奔。一直要奔到幾十棵樹距離之外,才忽然回氣,在森林遠處叫了出來。聲音從樹頂迴轉傳下,使人痛不欲生。

  使身體反轉的痛楚,真的無法忍受。我想徹底反轉自己,我再不想做毛蟲了。

   我只能自我安慰:這只是一場夢,我不是毛蟲,我是人。我是一個名叫做莊周的人。有一次,我還曾經在他的臉上爬行過。做一個人,是多麼的好。如果我一覺醒 來,發覺自己不是毛蟲,而是莊周,多麼好。但我的夢,卻從未醒過。我永遠都是毛蟲,不是莊周。生命就是一場惡夢。惡夢使我全身僵直,冷汗直冒。

  我反轉自己,全身抽縮顫抖,軀體竟然裂開。我看到自己的裂縫。世間竟有這樣的事?我只想從裂縫爬出去,我不要作毛蟲了。

   我雖然沒有變成為人,卻變成為一隻能夠到處亂飛的蝴蝶。這就是自我反轉的好處。當我把翅膀從繭裡抽出來,就見到了陽光。我還以為,這世界上是沒有陽光 的。但是,陽光卻為我把翅膀曬乾了。讓我輕輕一撥,就把空氣撥開,可以在風的縫隙之間來去了。從前看不見,原來風是有這許多縫隙的。要變成了蝴蝶,才看 見。從前我吃過不少顏色鮮艷的花朵。現在知道好處了:所有顏色,都在我的翅膀上面,瑰麗非凡。奮鬥,總是有結果的。我驕傲展現的,其實是努力。

  我多麼愉快。

  我一直飛,一直飛。我在公園裡看見一個人。我立刻就知道,他是莊周。

  他正在長椅上伸懶腰,好像剛剛醒來。

  我在他的頭上轉了三個圈。然後停住在他眼前的一朵大紅花上。

  他對我說話了。這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有人親口對我說話。那毛猿的一次,是不算的。

  他問:「到底我是你,還是你是我?」

  這樣簡單的答案,他都不知道。我永遠都不會告訴他真相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橫豎他都不會相信。

   我只好笑著飛開:「你也不是我,我也不是你啦!」

   我高飛離開的時候,還看見他在底下,用手指,自己抓自己的頭。

  
-----------------------------------------------------


  附錄:《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意譯)  從前莊子有一次發夢,夢中變為一隻蝴蝶,栩栩飛舞,自己以為自己是很快樂的。不久醒來,一看,則自己明顯的是莊周。不知到底是莊周夢為蝴蝶呢,還是蝴蝶夢為莊周呢?無論如何,在莊周和蝴蝶之間,必定是有分別的。這就是萬物的變化。

  2015.2.16 修改稿